《允我予卿》六【唐毒】洁癖慎
荣亲王是个本分王爷，因而每次他回京，除了向皇帝请安，便只拜会一两位昔日师长和几个过往好友，此外再无别的应酬。
京城众人一来二去也都明白了王爷的脾性，因此无事不会特意前来拜会，故此王府内外清清静静，鲜少有客。
逗留在京的几日，李子焕便消停的待在府里，哪都不去。
这天夜里，王府却迎来几位客人。
来者三人，皆不似中原打扮，身着扎染布服，黑底暗纹。皆佩戴着光泽暗沉的繁复银饰。华丽庄重却又令人压抑。
李子焕坐在客厅主位，不明所以的看着面前几位盛装苗人。
他摆手让下人看座上茶，等下人们都退出去后，他才手搭着茶盏道:“不知苗疆长老深夜造访所为何事。”
三人中最年长、服饰也最隆重的一位站了起来，他俯首一揖，做足了一番不卑不亢的中原礼节，才道:“传言不虚，荣亲王果真睿智过人，这便知晓了我等的身份。”
在这位使者看来，荣亲王常年身居高位，身上自有一股皇家雍容气度，但意外的却没有高高在上之感，气质平和温润，只觉可亲可敬。
李子焕放下茶盏道:“长老请坐。长老谬赞了，本王只是依据阁下华美衣饰稍作判断，却不知长老是哪支族系的使者，找本王有何要事。”
坐在长老近旁的年轻苗人起身道:“不知荣亲王可知黔南古苗，这位符翁长老便是我族左长老。”
李子焕闻言，面上浮起好奇探寻之色。“未曾想竟是古族神裔，失敬。”
符翁长老接口道:“荣亲王哪里话，是我等唐突了。更深露重，我等不愿多耽误您歇息，便有话直说了。此来，实是想与您做一笔交易，关于我族族长缱大人。”说着，嘴角露出毫不遮掩的贪婪笑意。
人影幢幢，三更过时，烛火通明。
“伤可好全了？”曲虔手上剥着豆子，抬头看了一眼唐敏风。
几只麻雀啾啾叫着蹦到他脚边啄食，不见丝毫畏惧。
唐敏风在对面，正用长竹筷拨着簸箕里的花椒。
太阳正红，晒得竹条上饱满的花椒粒鲜红可爱，散发着淡淡麻香。
他的手顿了顿，复接着拨弄道:“阿青呢？”
曲虔抬了抬头:“你的武器在阿白那儿，阿青不在。”
蛇喜阴凉，唐敏风的兵器凤尾天机性寒，待两条灵蛇与唐敏风处惯了，这弩便深受两条灵蛇的喜爱，尤其是阿青，很喜欢盘着弩睡觉。于是唐敏风时不时便要与灵蛇们拉锯争夺一番。
唐敏风站起身走过去，蹲在曲虔面前。麻雀们啾声跳远。
“你想去哪？”唐敏风抬头看着曲虔道。
曲虔看了看他，心中有些吃惊，面上却无波动，他剥出颗生豆子填进唐敏风嘴里，笑道:“好吃么？”
唐敏风垂了垂眼，腮帮子略动了动，有些涩。
“本来不好的，你剥的，就好了。”他笑着看着曲虔。
曲虔的表情微微一滞，垂下眼眸，自己也吃了颗豆子，青青涩涩，一股青草气。
“你明日一早便离开吧。”曲虔说罢起身往屋里走。
唐敏风缓缓站起，望着眼前的背影。
“我这就走。”唐敏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，曲虔脚步未停，隐入了屋内阴影。
后颈子被太阳晒得发烫时，唐敏风才听屋内传来声音，“明日一早，再走吧。”
这夜唐敏风把曲虔搂的极紧，在明知曲虔没有睡熟的情况下。
他双手从背后紧抱着，脸埋在颈后。
曲虔醇郁的声音终是从前方传来:“怎么了？”
唐敏风:“阿虔，你。。”
曲虔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一些，然后侧了侧头道: “嗯？”
“你能再叫叫我的名字吗？”
曲虔没有说话。
唐敏风圈着人的手臂有些僵硬，却没有松开一毫。
“你的弩我收在了小桌上，已经擦拭干净。”
唐敏风呼吸急促起来，圈在曲虔腰腹上的手却意外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同样有些加快的气息。
曲虔:“门边有伞，明日有雨。”顿了顿道:“干粮也在桌上包袱里，里面几只小瓶子装的是药，寻常江湖毒物都有效用，还有。。其他的。。明日你自己去看吧。”说着他略显急躁得去掰箍在自己腰上的双手，夜色掩住了他烧灼的面色。
却不想一阵天旋地转，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结实温暖的怀里。
唐敏风把他抱在了身上。
“你明日还要赶路，我压在你身上你如何安眠。”曲虔有些急，伏在唐敏风身上，他四肢都不知该放在哪里，头更是不知该置于何处。
唐敏风握住他后脑，轻轻把他的脸压在自己颈窝里。然后右手握住他乱动的左手，左手搂紧他的腰。
“无碍，我的伤好全了。”
曲虔安静下来。脸颊贴着唐敏风温暖的皮肤。好全了吗。。。
他伸手搂住了唐敏风的脖子。
唐敏风惊讶之余，胸中酸涩，伸手抚摸怀中人的长发。
“阿虔，你知道吗？你的头发很美。”
“阿虔，你的耳朵也很好看，我常嫉恨你的耳坠，嫌它们伤了你。”
“你说话很好听，我没听过有男子的声音比你的更好的。也不是声音，就是。。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好。”
“你做的饭也很好吃。”
曲虔终于出了声: “不好吃。”
“很好吃的。”唐敏风急道，“你做得饭菜比我阿姐做得好吃多了。”
曲虔无声的笑了笑。
“嗯。”
“曲虔。”
“睡吧。”
睡吧，唐敏风。曲虔嘴唇无声微动。
“嗯。”
曲虔松开手转过身去时，唐敏风知道他该走了。
天还未亮透。
摸了摸领口，料子被攥得发了皱，还带着那人手心里的温度。
轻轻下床，他穿戴齐整，望了望蜷在被里的人渐渐消瘦的肩背，提起包袱，拿起门口的伞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穿行在密密匝匝的林叶间，青竹森绿映射着冷光，在黑暗里如刀似刃，划过人眸间心上，唐敏风足尖踏风，掠影浮光，胸中却压抑。
背上的包裹满满当当，甚至装着带着热气的竹筒饭。
傻瓜。
他想到那人天亮前才钻回被窝，手凉得像石头，小心翼翼的搓了很久，才敢轻轻抓到他衣领上。
他咬咬牙，加快了脚程。
李府。
“正徇，事情有异。”叶亭修从墙上地图前转过身，对刚踏进门的李正徇道。
李正徇看着叶亭修的面色和他手中信笺道:“怎么回事。”
叶亭修眉头微皱，“敏风换了传讯之法。”
李正徇:“难道唐公子发觉有人在监视我的书信？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？。”
叶亭修:“他说他要去一趟黔南。”
李正徇: “黔南？松小公爷刚刚确实了李子焕要赴桂北赈灾之事，他便也去黔南，桂北黔南毗邻。唐公子是知道了什么。”
叶亭修示意他坐下，“黔南，便定然是与曲公子有关。桂北这一趟山高水远，我原以为以李子焕如今威势，断不会去，但既是为曲虔，就说得通了。”
李正徇和叶亭修对面坐着，面色深沉。
叶亭修:“他还说，希望能在你祁阳的庄子附近帮他辟座庄子，要大一些。”
李正徇:“可以。”
叶亭修:“银两你不必操心，他这些年的进项全存在叶家钱庄里，他从不肯欠人什么，我便替他划了。”
叶亭修深知李正徇这些年跟着自家王爷征战四方，从来忘乎生死，但有赏赐便分给将士，这么多年下来，唯一留下的也就这处府邸与老仆们看管着的几座老庄子。
李正徇赧然点了点头。
叶亭修一笑，走过去帮李正徇摘下发冠放到案上，用拇指按他后颈。
李正徇闭上眼睛，轻轻吐了口气。
李正徇:“唐公子可要我们做些什么？”
“没有，除了特定时候，他总是通透的，想来他早已知道了曲虔的身份。他既觉得此时无需伴在曲虔身边，便是知道无人轻易伤的了他。”
“那他去黔南是？”
“他既想保护他，却又不留在他身边，只能说明，曲虔的弱点，在黔南。”
火光微摇，唐敏风骤然睁开双目，双眸清明，仿佛刚刚呼吸绵长陷入梦田的人不是他。
凤尾天机电光凛冽，箭在弦上。
“是我。”
唐敏风重新闭上眼睛。
陆谚行坐在了篝火堆旁。
“你这一路向南，是想去哪？”
“黔南。”
“黑苗古寨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一个人去那儿是想干嘛？你还要命吗？”
“不去不行。”
“你既然。。早就知道了，就该想想更稳妥的法子，你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。”陆谚行有些着急，伸手把细软的金发抓得凌乱。
“那要几个人去？”唐敏风瞟了他一眼，接着睡了。
陆谚行气馁得站起来团团转。
“不行，你别去了，我横想竖想都没想到你能有什么招。黑苗古寨什么地方，尸人遍野，那里的东西只听从毒皇号令，外人擅入只等一死。”
唐敏风合着眼不说话。
“你说话啊。”陆谚行暴躁的踢了踢唐敏风的腿。
“我知道你不能眼睁睁看着，可你也不能平白送这个人头啊，以德服人吗？谁会信你，曲虔可有给你什么信物？没有吧？恐怕他都不知道你要去吧，毒皇的信徒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？就算你能蛊惑众生把人都带走了，辅国将军扑个空，你觉得他能放过谁，你置唐门于何地啊？”
唐敏风睁开眼睛，却没有看向陆谚行。
“我有办法。照顾好我姐姐。”
“嫂子自然有我哥照顾。你什么意思？你不会是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不管你有什么办法，你这样，真的值吗？”
“我早就想离开了。”
“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吗？”
“看好阙影。”
“别跟我嘱咐后事！”
“别跟着我，照顾好他们。”
“你！哎。。”
陆谚行终是颓然坐了下来，掏出背着的吃食往唐敏风的包袱里塞，又从脖子上摘下个物什往他脖子上挂。
“什么东西？”
“烤肉。”陆谚行边说边露出一副舍不得的表情。
“不是说那个。”
“圣物的碎片，我小时候大祭司给我戴的，说是能护心脉、挡灾厄，不知道管不管用。”
“这么珍贵的东西，你给我做什么？” 唐敏风说着就要取下来。
“放屁，我现在不给你，等着给你祭奠用吗？”陆谚行强行把项链塞回了唐敏风衣领里。
唐敏风深深看了他一眼，没再说什么。
“你给我好好回来，不然你姐姐我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，阙影要是去拼命我可没本事拦住他。”
陆谚行捋了捋头发，伸手烤火。
“我回去接着替你看着李子焕，这京城里的人，你都得防一手了。”
唐敏风没有说话，半晌看着陆谚行道:“下月中你去趟藏剑山庄，拿样东西，叶亭修知道。”
“哦。还有别的么？” 陆谚行话一出口就拍了自己尊贵的俊脸一巴掌，气急败坏道:“走了走了。”
“有，这封信，还有它，派信得过的人即刻拿去藏剑山庄，交给叶亭修。”
陆谚行瞪大双眼接过凤尾天机，“行啊你，这是真要去‘空手套白狼’啊？！”
李府。
竹苑内，李正徇把一套枪演了不知多少遍，汗水顺着枪杆蜿蜒，再在震颤中横空甩出。
侍立一旁的仆从也是一脑门汗，将军今天不知为何，从回府便是这个不要命的练法，不知到何时才能止歇。
正急得团团转时，望见一个淡金色身影从苑外而来。
仆从高兴得俯身朝来人行了礼，便离开了。
“喝酒么？”叶亭修也不等李正徇答话，把酒坛往他一抛。
枪尖挑底，再抬手一接，李正徇看向叶亭修，两人一齐往屋里走。
李正徇去放枪，叶亭修盘腿上塌，拍开酒坛封泥，对着嘴就是一口。
李正徇回头时便看到那人伸展的纤长脖颈，和上面一滴正滚落的酒液。
他也坐了过去，从叶亭修手中接过酒坛，喝了一口。
李正徇从来严于律己，除非陪叶亭修，他几乎滴酒不沾。
你来我往不过数旬，一坛便见了底，李正徇见叶亭修又要拍开一坛，伸手阻止道:“多饮伤身。”
“你也知道过犹不及，那今日你那是什么练法。”
叶亭修淡淡一句，李正徇就又沉默了。
叶亭修内心叹息一声。
手伸进衣襟，他取出一样东西。
李正徇朝他手心看去，是一只精致的长命锁，小巧可爱。
“这是敏风叫我打的，说是等到唐敏如姑娘的孩儿满月时要送，下个月，他的小侄儿正当满月了。”
李正徇闻言嘴角呡得更深，伸手取过酒坛，揭去封泥，自己闷了一口。
叶亭修:“这是多年前他托我的事情。”
李正徇抬头怔了怔。
叶亭修看着他道:“敏风身处那个行当，对自己身后事早有筹谋，被逐出唐门也早在他计划之内，如今孤身犯险更不是因为你没有尽快找出李子焕行恶的直接证据。”
叶亭修总觉得，李正徇纯正之身，不该为太多江湖阴暗所沾染，很多事也不该由他承担，总觉不该多说，却不想这样反倒伤害了他。
“有些事敏风之所以做，是不计较得失，不瞻因顾果的，正如你一样，唯信仰而已。”
屋子里静了静，李正徇看向叶亭修。
“我不该瞒你敏风的事情。是我的错，我只是。。”叶亭修说着伸手去抹李正徇鬓边的汗水。
“我知道。”
李正徇抬手握住了叶亭修的手，叶亭修一怔，下一刻手却被贴在了颊边。只一瞬李正徇就收回了手，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，他不自然的把脸扭向一边。
“以后我们有一说一，我不会再自以为是遮掩消息，你也一样，不要动不动就闷头练枪。”
李正徇点了点头，道:“好，我不会耽误正事”。
叶亭修心内轻叹。他回身坐好，道:“当务之急，你我要替敏风争取时间，李子焕从不打糊涂仗，他既南下 ，说明已经掌握了黑苗古寨的具体位置，只等拿下信众，迫曲虔现身就犯。而敏风，怕是还需时间找到寨子。”
李正徇: “我接到消息，捷州突发蝗灾，折子被人压下已有数日，未达圣听。”
“你着人让小公爷安排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这端事不知能拖几时，我亲自去一趟桐州，桐州是李子焕南下必经之路，常有流民之乱，马帮帮主欠我一条命，让他的人再替我们拖一拖。敏风这一次欠我的可多了。”
“你亲自去？”李正徇眉目盛满忧虑。
“一旦被人查出，这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，我亲自前往才有诚意，你不必担忧，此次我带山庄顶尖高手乔装而去，必不会有失。你安心在此主持大局。”
“好。只是唐公子那边。”
“他既在此时才告知你我，便是一心孤注一掷，他想赌，我们便陪他赌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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